我是你的骄傲吗?你牵挂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未读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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Vic丶自由羽
L6
• 2019-08-02 • 回复 6 • 最后编辑于2019-08-02 22:17 • 只看楼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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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没有女儿的出生,也许老何一生都不会来美国。在我的再三邀请和母亲的再三劝说下,老何终于和母亲一道踏上赴美探亲的路。
我从机场接到他们,一路上他们看着风景,母亲一直在感慨:“天真蓝,小房子真漂亮。”而老何则一直半眯着双眼,皱着眉头,偶尔往窗外瞟一眼,嘟囔说:“这荒凉的,好像咱华县。”
我安排老何住在我的隔壁房间。一次,我路过客卫,看到他正在洗漱。“爸,我送你个电动刮胡刀吧,好用。”我说。
“电动刮胡刀哪有刀片用起来得心应手。”老何对着镜子用刀片仔细刮过下巴。我不再争论,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睛看老何每一个细微的动作。正出神,女儿步履蹒跚地跑过来,抱着老何的腿嚷着要看他手中的刮胡刀。
老何迅速卸下刀片,把刀架放在女儿手中,然后满脸肥皂泡地挤起眼睛说:“你拿走了爷爷的刮胡刀,爷爷会变成大胡子怪兽!”然后伸手去抓女儿,女儿开心地嘎嘎直笑。
老何只有和我女儿在一起的时候是温暖可依的,当他面对我的时候,还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,吃完饭还是会提前离席回到自己的房间。不能开车,谁也不认识,出门变文盲,蓝天白云并不能安抚老何的焦躁。
一个月过去,老何的焦躁渐渐变成了沮丧。老何越来越多地待在房间里,有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家还是不在,醒着还是睡了。渐渐地,人也仿佛消瘦了。
看着萎靡不振的老何,我突然想起心理学家武志红的“疆界”理论。“疆界”理论的大意是,每个人内心的疆界不同,许多年轻人在任何国家都不会不适,但对许多老年人来说,他们的内心疆界已经萎缩成家门口的一尺见方。
我买了机票送他和母亲提前回国。回国后不久母亲来电话告诉我,老何的精神比在美国时好了很多,人也胖了。
2014年,随着我多年的研究逐渐开花结果,我在《经济学人》杂志上发表了几篇反响强烈的论文,又荣获了几个学术奖项,一时间,我突然变得红火起来。我不断接到各种会议邀请,一些国内的论坛也请我去做演讲嘉宾。
有一次,我把母亲和老何接到北京,让他们到现场听一场我在财经媒体论坛上的主题演讲。我就中国货币供给和硬着陆问题发表了演讲,我猜想老何是听不懂的,但我内心希望他为我感到骄傲。
果然,演讲结束后,我看到老何明显比平时兴奋。他没有直接评价我的演讲,却给了我很多“建议”,例如上场时应当鞠躬,演讲过程中可以加入一些咏叹调般激昂的手势等。
我苦笑。也许对老何而言,今天的学术演讲和我儿时的诗朗诵并无本质区别;身为教授的我,依然是那个满身缺点的顽童。我默默点头,待老何的观点发表完毕,我便赶紧将话题切换到他感兴趣的、不痛不痒的领域。
我们之间早已筑起一道墙,一道关乎男人那匪夷所思的尊严的墙。我们之间注定不会有言语的煽情和肢体的亲密。花了23个小时,转机两次,我终于赶到西安。打开手机看到母亲的信息——老何昏迷了7个小时才苏醒,现在还躺在医院。
医生最终还是说出了我们最不想听到的那个字:癌。我搂着母亲颤抖的肩膀,想努力理出一个头绪,但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和大部分家属一样,我们对老何选择了隐瞒。我对他说我只是回国出差。他看到我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喜,开心地拍拍我的肩膀说:“你现在是国际型人才啦,满世界飞。”
继而又自责地说,“可惜不巧赶上我碰伤了脑袋,让你还没回家就跑到医院来。”我帮他削苹果,拿起刀子,却削得笨拙。老何笑了,说:“你啥时候削过苹果。”他接过刀子,熟练地把苹果皮削下来,习惯性地递给我。
我拿着原本是我想要削给老何吃的苹果,想要咬,却觉得牙齿颤抖得使不上力气。我找了个借口拿着苹果冲进卫生间,泪水狂涌而出。3天后,我返回美国,料理好做了一半的工作,然后请长假回西安照顾老何。
除了母亲,还有护工24小时陪在老何身边。老何最初是抗拒护工的,后来在几次疼痛和昏迷中,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病没那么简单,便默许了护工的存在。
他可以让母亲或护工端尿盆和擦身体,却绝不允许我插手,仿佛这样他便能继续保持一个父亲起码的尊严。每次看到我来病房,他会客气地坐起来说:“来啦。”
“嗯,来了。”每天都是这样的开场白,继而我会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些话题,比如我女儿的趣事,比如社会热点事件。老何始终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淡定,即使疼痛袭来,他也是默默忍着,即使忍得面部扭曲也很少发出呻吟。他用一种自我压抑的淡然,捍卫着自己最后的尊严。
终于有一天,他插上了呼吸管,不再能够进食,每日依靠鼻饲。失去表达能力的他反而对我更加依赖了,每天只要醒着,他便会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。
那眼神我一直都记得,里面有太多在他可以讲话的时候拒绝流露的情感。之前,死亡对我来说一直是个遥远的概念,在我和死亡之间隔着一道屏障,隔着一个老何。
而看着老何即将离去,仿佛那道屏障突然被移走,从此我成了新的老何,成了直接面对死亡的那一个。这种感觉令我不寒而栗。一个深夜,病房里一片死寂,偶尔传来隔壁病人的咳嗽声。我突然做了一个令自己感到惊讶的决定。我起身走到老何的床边,悄悄爬到他的床上,挤在他的身边躺下。
我靠在老何的背上,闭上眼睛,仿佛回到了小时候,听着父亲的心跳,感受着父亲的温度。我在他的身边躺了整整一宿。后来每天晚上我都爬到他的床上靠着他睡觉。他总是那么安静,一动不动,似乎从那天起,他的眼中没有了恐惧。
他在这场无声的父子和解中完成了最后的心理建设。3天后,老何身边监测器上的图像变成直线。“我突然意识到,对于使我的生命成为可能的那一个生命,我了解得是多么少。父亲的死带走了一个人平凡的一生,也带走了我们之间交流的最后希望。”后来,读到周国平的这段文字,我失声恸哭。
妻子带着女儿从美国赶了过来。女儿像大人一样抚摸着我的头发,包容着我的失控和脆弱。如果没有女儿的出生,也许老何一生都不会来美国。在我的再三邀请和母亲的再三劝说下,老何终于和母亲一道踏上赴美探亲的路。
我从机场接到他们,一路上他们看着风景,母亲一直在感慨:“天真蓝,小房子真漂亮。”而老何则一直半眯着双眼,皱着眉头,偶尔往窗外瞟一眼,嘟囔说:“这荒凉的,好像咱华县。”
我安排老何住在我的隔壁房间。一次,我路过客卫,看到他正在洗漱。“爸,我送你个电动刮胡刀吧,好用。”我说。
“电动刮胡刀哪有刀片用起来得心应手。”老何对着镜子用刀片仔细刮过下巴。我不再争论,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睛看老何每一个细微的动作。正出神,女儿步履蹒跚地跑过来,抱着老何的腿嚷着要看他手中的刮胡刀。
老何迅速卸下刀片,把刀架放在女儿手中,然后满脸肥皂泡地挤起眼睛说:“你拿走了爷爷的刮胡刀,爷爷会变成大胡子怪兽!”然后伸手去抓女儿,女儿开心地嘎嘎直笑。
老何只有和我女儿在一起的时候是温暖可依的,当他面对我的时候,还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,吃完饭还是会提前离席回到自己的房间。不能开车,谁也不认识,出门变文盲,蓝天白云并不能安抚老何的焦躁。
一个月过去,老何的焦躁渐渐变成了沮丧。老何越来越多地待在房间里,有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家还是不在,醒着还是睡了。渐渐地,人也仿佛消瘦了。
看着萎靡不振的老何,我突然想起心理学家武志红的“疆界”理论。“疆界”理论的大意是,每个人内心的疆界不同,许多年轻人在任何国家都不会不适,但对许多老年人来说,他们的内心疆界已经萎缩成家门口的一尺见方。
我买了机票送他和母亲提前回国。回国后不久母亲来电话告诉我,老何的精神比在美国时好了很多,人也胖了。
2014年,随着我多年的研究逐渐开花结果,我在《经济学人》杂志上发表了几篇反响强烈的论文,又荣获了几个学术奖项,一时间,我突然变得红火起来。我不断接到各种会议邀请,一些国内的论坛也请我去做演讲嘉宾。
有一次,我把母亲和老何接到北京,让他们到现场听一场我在财经媒体论坛上的主题演讲。
我就中国货币供给和硬着陆问题发表了演讲,我猜想老何是听不懂的,但我内心希望他为我感到骄傲。
果然,演讲结束后,我看到老何明显比平时兴奋。他没有直接评价我的演讲,却给了我很多“建议”,例如上场时应当鞠躬,演讲过程中可以加入一些咏叹调般激昂的手势等。
我苦笑。也许对老何而言,今天的学术演讲和我儿时的诗朗诵并无本质区别;身为教授的我,依然是那个满身缺点的顽童。我默默点头,待老何的观点发表完毕,我便赶紧将话题切换到他感兴趣的、不痛不痒的领域。
我们之间早已筑起一道墙,一道关乎男人那匪夷所思的尊严的墙。我们之间注定不会有言语的煽情和肢体的亲密。花了23个小时,转机两次,我终于赶到西安。打开手机看到母亲的信息——老何昏迷了7个小时才苏醒,现在还躺在医院。
医生最终还是说出了我们最不想听到的那个字:癌。我搂着母亲颤抖的肩膀,想努力理出一个头绪,但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和大部分家属一样,我们对老何选择了隐瞒。我对他说我只是回国出差。他看到我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喜,开心地拍拍我的肩膀说:“你现在是国际型人才啦,满世界飞。”
继而又自责地说,“可惜不巧赶上我碰伤了脑袋,让你还没回家就跑到医院来。”
我帮他削苹果,拿起刀子,却削得笨拙。老何笑了,说:“你啥时候削过苹果。”他接过刀子,熟练地把苹果皮削下来,习惯性地递给我。
我拿着原本是我想要削给老何吃的苹果,想要咬,却觉得牙齿颤抖得使不上力气。我找了个借口拿着苹果冲进卫生间,泪水狂涌而出。3天后,我返回美国,料理好做了一半的工作,然后请长假回西安照顾老何。
除了母亲,还有护工24小时陪在老何身边。老何最初是抗拒护工的,后来在几次疼痛和昏迷中,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病没那么简单,便默许了护工的存在。
他可以让母亲或护工端尿盆和擦身体,却绝不允许我插手,仿佛这样他便能继续保持一个父亲起码的尊严。每次看到我来病房,他会客气地坐起来说:“来啦。”
“嗯,来了。”每天都是这样的开场白,继而我会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些话题,比如我女儿的趣事,比如社会热点事件。
老何始终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淡定,即使疼痛袭来,他也是默默忍着,即使忍得面部扭曲也很少发出呻吟。他用一种自我压抑的淡然,捍卫着自己最后的尊严。
终于有一天,他插上了呼吸管,不再能够进食,每日依靠鼻饲。失去表达能力的他反而对我更加依赖了,每天只要醒着,他便会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。
那眼神我一直都记得,里面有太多在他可以讲话的时候拒绝流露的情感。之前,死亡对我来说一直是个遥远的概念,在我和死亡之间隔着一道屏障,隔着一个老何。
而看着老何即将离去,仿佛那道屏障突然被移走,从此我成了新的老何,成了直接面对死亡的那一个。这种感觉令我不寒而栗。
一个深夜,病房里一片死寂,偶尔传来隔壁病人的咳嗽声。我突然做了一个令自己感到惊讶的决定。我起身走到老何的床边,悄悄爬到他的床上,挤在他的身边躺下。
我靠在老何的背上,闭上眼睛,仿佛回到了小时候,听着父亲的心跳,感受着父亲的温度。我在他的身边躺了整整一宿。
后来每天晚上我都爬到他的床上靠着他睡觉。他总是那么安静,一动不动,似乎从那天起,他的眼中没有了恐惧。他在这场无声的父子和解中完成了最后的心理建设。
3天后,老何身边监测器上的图像变成直线。“我突然意识到,对于使我的生命成为可能的那一个生命,我了解得是多么少。父亲的死带走了一个人平凡的一生,也带走了我们之间交流的最后希望。”后来,读到周国平的这段文字,我失声恸哭。
我对自己说,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女儿面前哭泣。我从此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人,成了家里那个必须坚强的人。我终于理解了老何内心的惶恐,和他执念式的坚持。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童年的自己追随着老何走在去往集市的路上。通往集市的土路总是向左拐,又向左拐。最后终于走到集市,却空空荡荡、一无所有,老何早已离去。
落寞间,蓦然转身,却惊见童年的自己,他冲我呼喊着:“爸爸,我终于追上你了。”
低头,我穿着发黄的汗衫、布鞋。我不再是我,我终于变成了老何。
*END
本文文字来源:安徽共青团、 半月谈、共青团中央